
圣旨赐婚那日,世子当众撕了婚书。他说宁娶青楼妓,不娶罪臣女。我笑着饮下毒酒,
祝他子孙满堂。后来他跪在刑场外,看着我家一百三十口人头落地。刽子手的刀砍卷刃时,
他忽然大笑:原来你早就知道——今日要被满门抄斩的,是我全家。
---圣旨抵达沈府的时候,府内正一片缟素。一个月前,威震北疆的镇北大将军沈擎,
我的父亲,被一道八百里加急的折子参劾“通敌叛国”,证据确凿,不容辩驳。皇帝震怒,
下旨夺爵抄家,父亲于狱中自尽明志,母亲随之而去。曾经门庭若市的将军府,
顷刻间大厦倾颓,只留下一个“罪臣之后”的污名,和一个尚未及笄便孤苦无依的我,
沈知微。宣旨太监尖利的声音在灵堂前响起,带着一种刻意拉长的、冰凉的腔调,
念着皇帝“天恩浩荡,念及旧情”,不忍沈家血脉彻底断绝,特将我赐婚于永亲王世子萧煜,
以示皇家抚恤。灵堂的白幡在穿堂风中轻轻晃动,香烛的气味混着初春尚未散尽的寒意,
钻进人的骨缝里。我跪在冰冷的青砖地上,一身重孝,头垂得很低,
视线里只有太监那双织锦皂靴和手中那卷明黄刺目的圣旨。我知道这道“恩旨”意味着什么。
沈家倒了,但我父亲在军中的旧部,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,皇帝终究有所忌惮。
将我塞进永亲王府,一个注定会被世子、被整个王府上下厌弃的角落,自生自灭,
比让我流落在外,或者被某些“有心人”利用,要稳妥得多。这是帝王心术,是冰冷的制衡,
也是对我沈家最后的利用和羞辱。永亲王世子萧煜,就站在宣旨太监身侧。
他今日穿着一身绛紫色缠枝莲纹锦袍,玉带束腰,身姿挺拔如松柏。面容是极好的,
剑眉星目,鼻梁高挺,只是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,此刻却淬了冰,
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与倨傲,落在我身上。他甚至没等太监那声“谢恩”的尾音完全落下,
便猛地向前一步,劈手夺过了那卷圣旨。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,
吹动了我额前垂落的一缕散发。满场死寂。所有前来吊唁的、或是等着看热闹的宾客,
连同宣旨太监,全都僵住了。萧煜看也没看那圣旨,骨节分明的手指抓住明黄卷轴的两端,
唇角勾起一抹极冷、极嘲弄的弧度,视线扫过灵堂上父亲的牌位,
最终定格在我苍白憔悴的脸上。“轰——”布料撕裂的清脆声响,
在寂静的灵堂里如同惊雷炸开。那卷代表着皇权、代表着“恩典”的圣旨,
被他从中间猛地撕开,裂帛之声刺耳锥心。他将撕成两半的圣旨随手掷在地上,
仿佛丢弃什么肮脏的垃圾。“回去禀告皇伯父,”他的声音清朗,却字字如刀,
刮过每个人的耳膜,“我萧煜,宁娶勾栏妓,不娶罪臣女!”灵堂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。
我缓缓抬起头,看向他。他的目光也正落在我脸上,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、彻底的鄙夷,
仿佛多看我一眼都会污了他的眼睛。心口的位置,像是被那裂帛声同时撕开了。不是不痛,
只是那痛太尖锐,反而变得麻木。沈家没了,父兄没了,尊严和骄傲,
早在父亲入狱的那一刻就被踩进了泥泞里。如今,不过是再多一层罢了。我慢慢地,
慢慢地站起身。跪得太久,膝盖有些发麻,身形微微晃了一下,但终究站稳了。
脸上甚至还挤出了一点极淡、极飘忽的笑意。我伸手,从旁边祭奠的案几上,
端过那杯原本敬奉给父亲的、早已冰凉的酒。酒液清澈,
映着灵堂惨白的光和我自己模糊的影子。我举起杯,朝向萧煜,声音不大,却异常清晰,
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平静:“既然如此,”我看着他,一字一顿,“沈知微祝世子殿下,
日后……子孙满堂。”然后,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,我一仰头,
将杯中冰凉的酒液尽数饮下。酒水辛辣,划过喉咙,落入空空如也的胃腹,
激起一阵剧烈的绞痛。那不是毒,是父亲生前最爱喝的烈酒,此刻入喉,却比毒药更穿肠。
杯子从我手中滑落,“啪”地一声脆响,碎裂在青砖地上。我最后看了萧煜一眼,
他脸上的神情似乎凝滞了一瞬,或许是没料到我会有这般举动。但那不重要了。转身,
不再看任何人,我拖着沉重麻木的双腿,一步步走向灵堂后方,走向那无尽的、冰冷的黑暗。
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,以及随后可能爆发的种种议论,都与我无关了。那日之后,
我被移出了沈府。皇帝对于萧煜抗旨撕毁圣旨的行为,最终也只是高高举起,轻轻落下,
斥责几句“年少狂妄”,禁足半月了事。而我这个“罪臣之女”,
被随意安置在京郊一处荒废已久的别院里,由两个老迈耳聋的仆妇看守,形同软禁。
别院荒芜,门庭冷落。我每日对着荒草丛生的庭院和漏雨的屋檐,
听着市井间关于沈家“罪有应得”的议论,
关于萧煜世子如何“不畏强权”、“反抗命运”的赞叹,心如古井。偶尔,
会有几封来自北疆的、匿名的信笺,经由某个不起眼的途径送到我手中。信上字迹潦草,
言语隐晦,只提北疆近来异动,军中将领调动频繁,似有暗流汹涌。
落款有时是一片模糊的墨点,有时是一个极其隐晦的、只有我能看懂的符号。我知道那是谁。
父亲麾下最忠诚的副将,秦叔叔,他冒着灭族的风险,在试图告诉我一些事情。
时间流水般划过,转眼便是深秋。枯黄的树叶在院中打着旋,风声鹤唳。那一夜,秋雨滂沱,
砸在残破的瓦片上,声响密集得让人心慌。我躺在冰冷的床榻上,辗转难眠。忽然,
院外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响动,不同于风雨声。我瞬间警醒,屏住呼吸。
窗户被轻轻撬开一条缝隙,一个湿漉漉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滑了进来,
带着一身浓重的血腥气和雨水的潮气。他落地无声,只有沉重的喘息在黑暗中格外清晰。
我猛地坐起身,手中紧紧攥住了枕下的一根磨尖了的银簪。“谁?”黑影踉跄了一下,
似乎伤得不轻。他扯下蒙面的黑巾,露出一张苍白却依旧俊挺的脸,
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。是萧煜。他的眼神不再是灵堂上那般倨傲冰冷,
而是充满了某种困兽般的焦灼和一种……我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惊惶。
“沈知微……”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,带着喘,“帮我……”我看着他,没有说话,
手中的银簪握得更紧。心在胸腔里沉闷地跳动着。他怎么会来这里?在这深更半夜,
浑身是伤,闯入我这个被他弃若敝履的“罪臣之女”的囚笼?他急促地喘息了几下,
试图稳住声音,
无法掩饰:“有人要杀我……是……是宫里的人……我的人在路上被截杀了……”宫里的人?
我的心猛地一沉。皇室倾轧,兄弟阋墙,从来不是什么新鲜事。永亲王手握部分京畿兵权,
萧煜又是嫡出世子,树大招风。“为什么找我?”我的声音干涩,“世子爷忘了,
我是罪臣之女,自身难保。”他上前一步,雨水混着血水从他衣角滴落,
在积灰的地板上晕开深色的痕迹。他的眼神紧紧锁住我,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,有绝望,
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祈求,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决绝。“我能信的人不多……或者说,
已经没有了。”他扯了扯嘴角,那笑容比哭还难看,“他们……他们动手太快……沈知微,
我知道你恨我,灵堂之上……是我对不住你……但今夜,你若帮我,我萧煜对天起誓,
此生必偿!”窗外雷声轰隆,闪电划破夜空,
瞬间照亮了他毫无血色的脸和肩胛处那道狰狞外翻的伤口,鲜血仍在不断渗出。
我看着他狼狈的模样,看着他那双此刻褪去了所有高傲、只剩下求生本能的眼睛。
灵堂上他那句“宁娶勾栏妓,不娶罪臣女”言犹在耳,像一根冰冷的针,
时刻刺着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。我该将他推出去。让他自生自灭。这才是他应得的报应。
可是……父亲一生忠勇,最终却落得那般下场。这煌煌天日,这巍巍皇权,
何曾有过真正的公道?我闭了闭眼,脑海中闪过秦叔叔信中那些语焉不详的警示,
闪过北疆的暗流……萧煜今夜遇袭,是否与那暗流有关?救他,或许……亦或者,
我只是在为自己寻找一个理由。一个无法宣之于口的、卑劣的理由。再睁开眼时,
我眼底已是一片平静。我起身,没有点灯,借着偶尔划过的闪电光芒,走到墙边,
挪开一个破旧的柜子。柜子后面,有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,那是这别院旧主留下的,
被我无意中发现。暗格不大,但足以藏下一个蜷缩的人。“进去。”我指着暗格,
声音没有任何起伏。萧煜愣了一下,深深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复杂难辨。他没有丝毫犹豫,
忍着剧痛,迅速钻了进去。我刚将柜子挪回原处,掩盖好地面拖拽的痕迹,
院门外就传来了急促而粗暴的敲门声,夹杂着兵甲碰撞的铿锵和厉声呵斥。“开门!
搜查钦犯!”两个老仆妇早已吓醒,战战兢兢地去开了门。
一群穿着禁军服饰的兵士涌了进来,刀锋在雨夜的闪电映照下,闪着森然寒光。
为首的是一个面色冷硬的统领,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荒凉的庭院和破败的屋舍。
“可有见到陌生可疑之人?”统领厉声问,视线却已经如同刀子般刮过我身上单薄的衣衫。
我垂下眼睑,摇了摇头,
声音带着刚被惊醒的沙哑和恰到好处的惶恐:“未曾……民女一直在此,未曾见到任何人。
”那统领显然不信,手一挥:“搜!”兵士们立刻分散开来,在几间破屋里翻箱倒柜,
动静极大。雨水被他们带得到处都是,泥泞不堪。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
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镇定。目光偶尔扫过那个旧柜子,呼吸都几乎停滞。
一个兵士走到了柜子前,伸手推了推。柜子纹丝不动。因为它后面抵着暗格,分量不轻。
那兵士又用力踹了一脚,骂了句“晦气”,转身去别处搜查了。我暗暗松了口气,
后背已被冷汗浸湿。一番徒劳的搜索后,禁军统领脸色阴沉地扫视一圈,
最终将目光落在我脸上,带着审视和狐疑,但终究没有找到任何证据。“走!”他冷哼一声,
带着人撤出了别院。杂乱的脚步声和呵斥声渐渐远去,消失在滂沱雨声中。
我又在原地站了许久,直到确认他们真的走了,才缓缓走到柜子前,用力将它挪开。暗格里,
萧煜蜷缩着,脸色苍白如纸,肩头的伤因为方才的挤压,流血更多了。他抬起头看我,
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,从他额角滑落。那双桃花眼里,没有了平日的风流不羁,
也没有了灵堂上的刻薄鄙夷,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恍惚和一种深沉的、我看不懂的情绪。
“为什么……”他哑声开口,声音微弱,“为什么救我?”我沉默着,没有回答。只是转身,
去找干净的布条和清水,还有我偷偷藏起来的一点伤药。为什么救他?连我自己,也说不清。
或许,是因为在那双绝望的眼睛里,我看到了和我一样的,被这世道倾轧的孤影。又或许,
是因为,在那雷雨交加的夜晚,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,死在我的面前。
哪怕这个人,曾亲手将我的尊严踩碎。我替他清理伤口,上药,包扎。动作算不上温柔,
甚至有些笨拙。他始终没有说话,只是默默地看着我,目光沉静,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。
天色将明未明时,雨势渐歇。别院外传来了几声约定的鸟鸣,短促而急切。
萧煜挣扎着站起身,他的手下终于寻来了。他走到门口,停下脚步,回头看我。晨光熹微中,
他的侧脸轮廓显得有些模糊。“沈知微,”他低声说,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,“今日之恩,
萧煜铭记于心。他日……必有重报。”我站在门内,阴影笼罩着我,没有回应。
他深深看了我一眼,似乎想将我的样子刻进脑海里,然后转身,迅速消失在朦胧的晨雾之中。
仿佛昨夜的一切,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。只是空气中,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,
提醒着我,那并非幻觉。自那夜之后,萧煜似乎真的“铭记于心”。
他并未再亲自前来这荒僻的别院,但隔三差五,总会有一些不起眼的东西被悄悄送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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